凤尾香罗薄几重,碧文圆顶夜深缝。
扇裁月魄羞难掩,车走雷声语未通。
曾是寂寥金烬暗,断无消息石榴红。
斑骓只系垂杨岸,何处西南任好风。(任 一作:待)
潦倒暮年 自嘲以对
读清初笔记,经常遇到林古度的名字。80多岁的他德高望重,却贫困潦倒、诙谐有趣。记忆最深的是他那首《冬夜》自嘲诗:“老来贫困实堪嗟,寒气偏归我一家。无被夜眠牵破絮,浑如孤鹤入芦花。”把一个穷老头钻入破棉絮,比喻为孤鹤入芦花,多么滑稽。一个不失尊严的黑色幽默。
冬夜没有棉被难熬,夏夜没有蚊帐也不好过。他有很多做官的朋友,或赠送他蚊帐,他却拿去换米。后辈诗人施闰章劝他说:“夏天没有蚊帐,甚于严冬无衣,你还是要好好守着,有个计划。”林古度笑道:“我宁愿守之以虎。”回答得很妙,大家都笑了。
夏天的蚊子不亚于虎。施闰章让人制了一幅苎麻蚊帐寄给他,生怕他再典当掉,请了不少文人在蚊帐上题诗,等于为林诗人署名落款,指望不会有买主感兴趣。其中有首诗写道:“隆万诗人林茂之,江关垂老益支离。从今睡稳芦花被,孤鹤宁教白鸟欺。”白鸟指蚊子。孤鹤怎么能让白鸟欺负呢?这一年,林古度81岁,犹老健硬朗。
萧然陋巷 车马盈门
林古度的父亲林章(原名春元,字初文、叙寅,号寅伯)为明末著名诗人和戏曲家,七岁能诗。万历元年(1573)“以春秋举于乡,累上不第”,曾为戚继光帐下幕僚,后全家迁居金陵。林古度因父亲之故,得以在金陵与曹学佺、钟惺、谭元春、钱谦益等名士交往。林古度受父亲林章的影响,很小就喜欢写诗。其友人钱谦益《列朝诗集小传》丁集中《林举人章》中说:“初文二子,君迁、古度皆能诗。古度与余好,居金陵市中,家徒四壁,架上多谢皋羽(翱)、郑所南(思肖)残书,摩挲抚玩,流涕渍湿,亦初文之遗忠也。”
林古度早年曾赋《挝鼓行》为屠隆赏识,开始有了名气。这时他的诗歌清绮婉缛,得六朝神韵。后来钟惺、谭元春先后游金陵,林古度与他们很投缘,相与溯大江,过云梦,住竟陵数月,他的诗歌一变而为楚风。1630年,青年黄宗羲游学南京,还向林古度学习诗歌写作,也就是如何汉唐如何魏晋那一套。他在《思旧录》中回忆说:“林古度,字茂之,闽人,住南京,萧然陋巷,车马盈门。其先人曾被廷杖,余赠诗有:痛君旧恨犹然积,而我新冤那得平!茂之读之,流涕。”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是著名东林党人,被魏忠贤陷害,死在狱中。难怪他与林古度同病相怜。
家境还好的时候,林古度喜欢帮助朋友刻书。1614年,他在南京刻印友人钟惺的著作《隐秀轩集》33卷。1618年,他刻印曹学佺的《蜀中名胜记》30卷。钟惺在该书序言中说:“林茂之,贫士也,好其书,刻之白门。”可见他日子已经不好过了。1640年,林古度与新安汪骏声合作,刻印闽人郑思肖的遗著《心史》,使这位宋遗民的著作广泛流传。同年,林古度还刻印了莆田诗人陈昂的《白云集》7卷。
寿高德高 睹物思国
1644年满州人入主北京,战乱之后,林古度的同代人多半谢世,剩下他巍然独立,成为前朝硕果仅存的遗老,辈分极高。海内士大夫慕其名而幸其不死,过南京,都要停车造访。林古度的家,原在华林园侧,有亭台楼阁之美,明亡后变成车库马厩,只好搬家到真珠桥南,陋巷窟门,其乐不改。钱谦益是他的老朋友,回忆说:“古度与余好,居金陵市中,家徒四壁,架上多谢翱郑所南残书,婆娑抚玩,流涕渍湿。”顾炎武与他相遇较迟,1661年写过一首《赠林处士古度》的诗,劈头说:“老者人所敬,于今乃贱之。”接着却大力表扬这位老诗人:“江山忽改色,草木皆枯萎。受命松柏独,不改青青姿。今年八十一,小字书新诗。方正既无诎,聪明矧未衰。”还称他德行高尚,堪为人师,一洗多寿之辱。
林古度没有必要忠于前朝。他没有功名,也不曾领过大明王朝的俸禄。计较起来,明朝还与他有杀父之仇。但他终身佩带儿时的一枚万历钱。在遗民中间,这枚钱很有名。85岁的时候,吴嘉纪曾写《一钱行赠林茂之》,其中云:“满地干戈杜老贫,囊底徒存一钱在……谁家酒垆可赊饮,一钱先与人传看。酒人睇视皆垂泪,乃是先朝万历钱。”同年,安徽诗人汪楫见到林古度时,赠以诗,有“沽酒都非万历钱”之句。林古度大惊:“奇怪,你怎么知道我有一枚万历钱?”展开左臂给他看,钱币温润,含光慑人,于是再赋《一钱行赠林茂之》,其中说:“一片青铜何地置,廿载殷勤系左臂。陆离仿佛五铢光,笔划分明万历字。座客传看尽黯然,还将一缕为君穿。”
许多遗民都精心保存一点前朝旧物,以寄托故国之思。铜钱是最有意思的物件之一。另一位著名遗民诗人屈大均也保留了一枚永历钱,用黄丝系住,装于黄锦囊中,时时佩带在肘腋间。屈大均知道林古度那枚钱,他说:“侯官林茂之先生有一万历钱,系臂五十余载,泰州吴野人为赋《一钱行》以赠之。予亦有一钱,文曰‘永历通宝’,其铜红,其字小篆,钱式特大,怀之三十有一年矣。”一枚故国之钱带给他们的感触,非我们后人所知。
挂剑之约 选诗留憾
年岁渐增,林古度的声望也越来越高。桐城人方拱乾《晤林茂之时年八十五矣》说:“群奉丈人行,相看若鼎彝。”人们尊敬他,就像尊敬鼎彝那样的老古董,古老而稀奇。另一位桐城人方文《林茂之前辈见过》幽默地写出了老人的贫困:“积雪初晴鸟晒毛,闲携幼女出林皋。家人莫怪儿衣薄,八十五翁犹缊袍。”
他与王士祯的交往历来为人称道。林古度早就在北京认识了王士祯的先祖。1662年,年轻的王士祯到扬州做官时,虽有诗名,还不响亮。王士祯对这位前辈诗人执礼甚恭,“亲为撰杖结袜”,呈上诗集,又作《长歌赠林茂之先生》云:“一月淹留邀笛步,泥滑天阴春欲暮。山人忽自乳山来,芒鞋访我青溪路。爱君坐君朝爽阁,叙述同游慨今昨。”林古度对故人之后也尽力提携,为撰《入吴集》序,并称赞说:“先生妙年高第,履官从政,如宝剑之出新型,琼花之吐鲜萼,其一片精锐之力,森秀之才。”林古度的褒奖,对于王士祯知名度的提高,有难以估量的影响。难怪王士祯终身不忘这份知遇之恩。
1664年,林古度将自己1604年以后60年写作的诗歌,带到扬州请王士祯删定,说:“千秋之事,今以付子。”他的身体迅速衰败,次年王士祯去南京,他已经双目失明,垂涕而别,不久就死了。王士祯在《池北偶谈》中回忆说:1668年,他读到陈昂的《白云集》,心想:先生从前能传一陈白云,吾独不能传先生乎?于是披拣得诗一百五六十首,皆清新婉缛,有六朝、初唐之风。施闰章过广陵读之,惊呼:“世人几乎不知道这个老少年的面目,你真是茂之的知己啊。”王士祯编成林古度诗稿后,准备刊印,却被其他事耽搁下来了。直到40年后,王士祯自己也快死了,于病榻之际,托门人程哲为林古度刊行诗集,叮嘱说:“此我50年挂剑之约,子其成之。”1710年,程哲谨遵师命,刊印《林茂之诗选》上下两卷,共收诗200余首。
王士祯选诗,只选林古度1611年以前的作品,他辩解说以后的作品受了竟陵派的影响,也有人说他畏祸。林古度早年学六朝,被主张性灵的竟陵派钟惺、谭元春按自己的标准删削一过,存者极少;好不容易独抒性灵了,偏偏又落到主张神韵的王士祯手里,概行删削。经过性灵、神韵两大门派掌门人的严格筛选,他的数千首遗诗大半覆没,仅存薄薄两卷。近人袁行云先生在《清人诗集叙录》中感慨说,林古度“旧作经钟、谭丹黄者删削殆尽,晚作亦所存无几,只留风华近六朝者。名士选诗之弊,令人嗟惜”。
垂死目盲 长寿多辱
林古度活得不耐烦了,在乳山挖了一处墓穴,比自己的身材略宽大,称茧窝,晚上就睡在里面,死了也就算了,省得下葬。他找施闰章求诗,施作《林茂之自作生圹曰茧窝索诗纪之》,极妙:“八十一叟颜尚酡,幅巾筇杖衣薜萝。肩舆强来一相见,数杯未尽能高歌。自言筑室乳山住,阴林邃谷多烟雾。新营生圹大如茧,逝即长眠不封树。卓绝才名年少时,掉头不许时人诗。只今垂死犹眼白,自作高人万古宅。君不见,富贵磨灭皆轻尘,丰碑石马空嶙峋,北邙悲风愁杀人!”死亡迟迟不来,倒是眼睛先瞎了。大约后来林古度也不住生圹了,总之死后仍存在一个下葬的问题。王士禄写过一首《闻友人言林茂之先生尚未能葬》的诗,感叹“桐棺还地上,何处故人恩”。死后3年,终于有故人来为他下葬,是曾在林古度故乡福建做过官的大学者周亮工。
始,故人唐宰相鲁公,开府南服,余以布衣从戎。明年,别公漳水湄。后明年,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,悲歌慷慨,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。今其诗具在,可考也。
余恨死无以藉手见公,而独记别时语,每一动念,即于梦中寻之。或山水池榭,云岚草木,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,则徘徊顾盼,悲不敢泣。又后三年,过姑苏。姑苏,公初开府旧治也,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。又后四年,而哭之于越台。又后五年及今,而哭于子陵之台。
先是一日,与友人甲、乙若丙约,越宿而集。午,雨未止,买榜江涘。登岸,谒子陵祠;憩祠旁僧舍,毁垣枯甃,如入墟墓。还,与榜人治祭具。须臾,雨止,登西台,设主于荒亭隅;再拜,跪伏,祝毕,号而恸者三,复再拜,起。又念余弱冠时,往来必谒拜祠下。其始至也,侍先君焉。今余且老。江山人物,睠焉若失。复东望,泣拜不已。有云从南来,渰浥浡郁,气薄林木,若相助以悲者。乃以竹如意击石,作楚歌招之曰:“魂朝往兮何极?莫归来兮关塞黑。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?”歌阕,竹石俱碎,于是相向感唶。复登东台,抚苍石,还憩于榜中。榜人始惊余哭,云:“适有逻舟之过也,盍移诸?”遂移榜中流,举酒相属,各为诗以寄所思。薄暮,雪作风凛,不可留,登岸宿乙家。夜复赋诗怀古。明日,益风雪,别甲于江,余与丙独归。行三十里,又越宿乃至。
其后,甲以书及别诗来,言:“是日风帆怒驶,逾久而后济;既济,疑有神阴相,以著兹游之伟。”余曰:“呜呼!阮步兵死,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!若神之助固不可知,然兹游亦良伟。其为文词因以达意,亦诚可悲已!”余尝欲仿太史公著《季汉月表》,如《秦楚之际》。今人不有知余心,后之人必有知余者。于此宜得书,故纪之,以附季汉事后。
时,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。先君讳某字某,登台之岁在乙丑云。